路过小明

段子手,搞CP及菜市场恋爱经济学。

[伞修]《太平》

天已经微亮了,浅到无以复加的光线洇湿了阴冷的天幕,一路攀上街边一盏盏路灯,灭了。猝不及防的汽车鸣笛声把空气打得四分五裂,惊得麻雀扑棱着翅膀,听着就一股冷意往人心尖上冒。

叶修突然被惊醒,喉咙里充斥着一股子烟熏火燎的痛感,像烈日暴晒下的砂砾和金属,眼前灰色的斑点让他虚起眼睛,他看着白晃晃的天花板,突然想起这是三天以来,他第一次睡着。他扶着额头坐起身,低血糖引起的晕眩感让眼前的灰斑覆盖了视网膜,他像一只直接被扔进油锅里的鱼一样弓起了身体,他突然想点一根烟,但他只安静地坐着等待血液流走在四肢百骸,恢复供血的躯干重新能运作活动起来。

三天了,苏沐秋没被正式宣判死亡,也没有醒来。就像是被悬在烈日下抽干全身百分之六十五的水以及余下的细胞和脱了水的肝脏,悬空的身下架上小火,慢吞吞地煮着,温水煮青蛙,不知不觉间思维都死了一大半。

叶修坐起来没有站起身,他伸长手臂去够手边椅子上的一包烟,抖出一根烟咬在嘴上,有着嶙峋指节的手挡从窗缝漏进来的风,另一只手去兜里掏一块钱一支的劣质塑料打火机,咔哒地响了几声,火光直直冒起来,他咬着烟虚起眼睛低下头,烟雾缭绕起来,他深吸一口,又长吐出口气。

叶修哥。他听见有谁进来,女孩子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哥哥他醒来了,不过还没有知觉。还有,就算能救过来,哥哥也不可能站起来了。

他没有回答,只垂着头抽完一支烟,他从没在苏沐橙面前抽过烟,最后一下他觉得烟都吸岔了气,忍不住弓着背就咳起来。

叶修哥。苏沐橙向前了几步,眉心都蹙在一起,女孩子停在那里,下意识只拽着自己的衣角,十个指尖都嵌进去,她感到自己像锈掉的机器一样齿轮卡住一点点摩挲,她深吸口气,仿佛是从喉间挤出的声音,叶修哥……

沐橙,别怕。有我在呢。他抬起头,看着小女孩子逐字地说。

他站起身,低血糖余留的作用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他的脚下没有踉跄。他必须得让自己是血,让自己是铁,让自己是砂砾或者石头,他淌过他的筋络与肌理煎熬的血液,脚下踩的是炙热发红的生铁,砂砾堵塞他的血管,石头敲碎他的骨骼。他得稳稳地站在这里,他的身后是瘦小得可见尖尖的下颌的女孩子,是他们仅能容下三个人的破旧的家。没有咳出的烟还留在喉咙,摩挲得生疼,辣得让他咽不下去,像硫酸一样烧到内里,硬生生让他的肝脏脱了水,脑髓染得漆黑,让苦涩和辛辣腐蚀进骨头里。

叶修走进苏沐秋的病房时他还没醒来,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走进去。苏沐秋在病床上躺了快三天,但身上一直干净清爽,每次小小的女孩子都用长浴巾替他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在脸上抹了泡沫,用剃须刀小心地为他刮去青涩冒出的细碎胡渣,叶修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看病床上那个人的脸颊虽然消瘦,却常保持与平时一致无二的光洁,仿佛下一刻就能醒来。苏沐秋在车祸里脊椎受了重伤,虽然此时刚刚醒来,但高位截瘫几乎是必然的结果。叶修坐在苏沐秋病床旁,他的手垂拉下来,叶修抓住他的一截手腕,像握什么救命的稻草,指腹贴着他苍白的肌理。叶修的头往下闻着他身上消毒水的气味,像要缓缓睡了,像是归巢的鸟。

他觉得神经衰弱,像是打完两天两宿荣耀,脑袋里是尖锐的耳鸣和嘈杂的人声,像翻滚着岩浆,嗓子里堵着滚烫的倦意,身体分明疲乏到极致却紧绷着无法松弛,每一分都像是煎熬。叶修感到前方像是有美丽却致命的塞壬,他的脚下是荆棘和火焰,将奥德修斯一路往迷宫里引,直到他的身体再也不能往前了,甚至无法多组织出一缕力气。最终他张开嘴,嗓子愈发嘶哑,从喉间低低挤出一声,苏沐秋。

病床上的苏沐秋眉心是皱的,忽然他蜷起身子,右手无力地蜷着,直到指节碰上叶修的一截手腕,他牢牢地反扣住,像守财奴抓着自己的宝藏。叶修抬起头,知道他这是醒过来了。他想起身去按床头的呼叫器,手腕上的力度却牢牢阻止了他,苏沐秋嶙峋的指节蓄力泛白,他无力将眼皮支开,他的指尖顺着手腕一点一点缓慢画着,叶修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画字,苏沐秋在那截手腕上一遍遍反复写,叶修,不要紧,我没事,让沐橙别担心……

叶修想开口,嘴唇动了动,才发现他已经说不出话。他看着苏沐秋在他手腕上不断画动的指头,他突然抓住他的手,把十个指尖嵌进去,缓慢地交叉起来,攥住了。

苏沐橙站在门口,她看着这两个人,她想说什么,又想笑。最后却安静地退出去,关了门,轻轻将病房门落上锁,小小的女孩子站在外头。慢慢听见病房里低低地说些什么,半晌又没了声响,再半晌又是叶修的声音,带几声笑,声音却是沙哑的,听得人胸口发堵。

苏沐橙听着,便慢慢地蹲下去,咬着袖子闷声痛哭。

窗外响起公交车在哧哧响着的尾气中驰近,车辆年久失修,又超载过多,车厢铿锵着随不平的路面震跳几下。随着几声短促的鸣笛,公交到站。

陶轩蹲在医院正门口抖出根烟咬在嘴上,看着马路对面的公交站牌车来车往。病房禁止烟火,他离不了烟。他虚起眼看远处,一线鱼肚白剖开了城市与天的分界。陶轩突然想起两年前仿佛演着戏剧的一个画框,他抽着烟笑着对一个年轻人伸出手,没抽过?来一根。事实上他并不能称作年轻人,那时叶修还没成年,甚至只能称作少年。还是少年的叶修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拿出个打火机就丢给他,挑眉看着他懒洋洋地笑,行啊,你帮我点上?

他那时候开网吧,叶修和苏沐秋常不时地来上机,网吧里头还有他们俩挨着的专座。他想起叶修那小鬼,没成年就跟老烟枪似的熟稔地吞云吐雾,偶尔了他会给叶修抖一根烟解解馋,但更多时候他走过去敲敲叶修的桌子,故意板着脸,不许抽烟。苏沐橙有时放学了来给他们送饭,也抿着嘴笑着看叶修,笑眯眯伸出手,叶修就只好苦哈哈把存货上缴。苏沐橙那时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的桌子上拿出作业,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哥哥们在玩的游戏,于是烟雾缭绕的网吧里头就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弯起眼笑,看着屏幕的眼神发亮。

那时世界都很年轻,没有杯子被打碎,理想是透过玻璃杯里沉浮的太阳,杯子碰在一起,宿醉犹如鼓槌橐橐敲打他们的脑浆,然后岁月从中间流淌。荣耀那时是他们的梦,血性是他们战无不胜的利器,年轻人抹着满脸的鲜血,一路横冲直撞,眼神却灼灼发亮。

他看得很清楚,叶修骨子里一直有股不像样的狠劲儿,模样看起来懒散又促狭,眼中灼起来的火光却是藏不了的。他们这些荣耀里站上顶端的都有股狂劲和血性,打法一个赛一个的不留余地,但叶修不一样,他心里头更像有头猛虎撞破了南墙,满头鲜血,却撑起他对胜利的渴望。

烟压在嗓子眼往肺里周转一个小周天,他只觉得一团火在肚子里捂热了肺腑。陶轩狠咂了几口烟,半晌腿蹲得麻了,他站起来,腿抖了抖,掐了烟,就往医院里头走。

病房里光线苍白,外面刚亮起的天还显着阴,暗潮似的往骨子里渗,天光沉得仿佛蛰伏在黑暗里的蛞蝓,阴潮的湿气从鞋底缓缓往上爬。病房半日里没了声响,又半日只有叶修一个人的声响。苏沐秋在他手心里慢慢地画着字,也不知写了什么,叶修鼻子里嗤出一声笑,戆戆地,开什么玩笑,哥连胜的记录还没人破得了。再等八百年吧。

病床上躺着的苏沐秋就虚着眼睛看着他笑,嘴角往上绽出花似的艳艳的蛰着人眼,眼里像灼起了火光,在叶修手心里头一笔一画写,少年你可别猖狂,路还长呢。

叶修从喉间低低地笑几声,少年变声期低沉的嗓音引起胸腔微微震动,懒洋洋地,又带点挑衅,你要是一直躺床上,八百年都赢不了我。苏沐秋就看着他,弯起眼睛笑,一边在手里写,那你可得一定把记录给我留着,别让别人给破了去。叶修挑眉抬起眼看他,苏沐秋就也学他抖着眉梢带点嘲讽地笑,用口型对他说,大漠。

叶修嗤鼻,用脸T充分表现了他的嘲讽。苏沐秋不恼,垂下眼帘带点笑意捏着他嶙峋的指节,然后用手指一笔一笔画着,那你等我,这可是我的记录。苏沐秋就像以前那样垂下眼,眼里像落满了星,温温和和又自信地笑着。

叶修喉头一动,只觉得铁锈一样苦涩的味道弥漫在口腔,口中既甜又黏,像血干在嘴里。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看苏沐秋,半日里,什么都没说,只用力点下头。

窗外天是半昏暗的,凌晨时分天光却被云层堵到了视野之外,麻雀陡然扑棱着翅膀四散远飞,铅块般的云层铺陈覆盖开整个天空,窗口白杉的叶子哗啦啦地响,一脉沉霭霭的雾气蔓延。陶轩走进病房时,苏沐秋安静地沉睡在病床上,叶修站在窗前,听到他进门时回过头来,手在口袋里,身形有点佝偻,背上脊椎顶出来一道弧线,两片单薄的肩胛骨支棱着,撑起来宽松的T恤,窗外的凉风吹进来,他的头发被风拂起来。叶修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烟,犹如一只橙红色的蝴蝶明晃晃地燃了起来,兀的谢了,只剩雾簇簇的一点微光。叶修啧了一声,哥还以为沐橙呢,你可别说出去啊。说罢晃了晃手里夹的那支烟,来一根?

陶轩摇了摇头,啪地一声打开房间里的白炽灯,让叶修猝不及防虚起双眼,陶轩往房间里走,病房里还抽烟?叶修耸耸肩,这不开窗透着气吗。陶轩看着叶修,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搭上带着暗红色铁锈的窗棂,陶轩眉间里皱了皱,快下雨了。叶修笑了笑,透气。陶轩沉了脸色,你病倒了谁来照顾苏沐秋。叶修一愣,嘴角又勾起懒洋洋的笑,抬手在窗台上碾灭了烟头,行,听你的,陶老板。

这时天边亮起一道闪电,突如其来苍白的光晃了人眼。逆了光站着的叶修一段颈子白得摧枯拉朽,被闪电衬的是明晃晃的象牙白。叶修看了眼天,森然的冷意蹭进苍白的肌理里,他眯了眼,又看进了半日里,站了会儿,才关了窗。

陶轩看了眼他,就径自走向苏沐秋的病床旁坐着,他看着病床上的那个人,垂着头,死似的睡着。又半日了他看向窗外,隔了层雾簇簇的空气,隔了半会儿,才缓缓说,你和沐秋也是我十四五岁看到现在的,如果手头实在紧,我可以先把战队购入一叶之秋和沐雨橙风的钱给你。

我说过等沐橙高中毕业,再让她自己选。叶修摩挲着手上掐灭的烟。陶轩苦笑一声,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想着赚钱。

你别老硬撑着,沐秋现在的情况确实不太好,我跟医生谈过,眼下最好的状况,也是他这么一辈子躺床上。治好的几率,太小了。陶轩迟疑了下,还是告诉了叶修实话。住院的费用会是一笔你们无法承担的数字,除非……叶修抬眼,一贯不经意地扯了扯嘴角,除非什么?陶轩叹了口气,把沐秋的情况报道给媒体,在社会上寻求援助。

叶修当即拒绝,不行,苏沐秋他不能……陶轩打断他,为什么不行。你是想看着他死,还是抛开根本不值几个钱的所谓尊严?陶轩看着叶修沉默不语,又叹了口气,如果你们不愿意,他们可以不报道真名,甚至照片也可以打上马赛克。你考虑清楚了联系我。陶轩看着他,叶修,人面对这个社会是要放下棱角的。

陶轩没再多待,他走了后,叶修仍然保持站在窗边的位置,他侧过头,看病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的人。窗外在这时炸响一记低沉的雷声,惊飞了停憩在窗台的麻雀,天光暗得只剩几束雾簇簇又阴沉的光,窗口白桦的叶子被风刮得作响。叶修的脸一半隐在天色里,他无声说,苏沐秋,你快点儿好了吧。

天边又是一记惊雷炸响,分明是风雨欲来的光景,雨竟一整日也硬是不落。他看起窗外的光景,一道白惨惨的闪电映亮他的侧脸。

他想起几年前一个下午,他手上抓着被割开的钱包,天边炸响沉闷的雷声,网吧玻璃窗上被横陈的雨水敲打。几分钟后,有人抓着雨伞匆匆地跑进网吧里,那人抓了抓头发,网吧里看了一圈之后突然定了视线,冲着他弯起眼笑,你是叶修吧,我苏沐秋。而他走向他面前,敲了敲网吧的柜台,只说,来一局?

仿佛太平盛世。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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